"了解"一直与真相相连,"我了解p",蕴含"p是真的",我不可以说"我了解他来了,其实他没来"。自奥斯汀等人之后,这一语法已人所周知。大家拿"觉得"和"了解"对照来看,这一点非常了解。"他了解你不会去"和"他觉得你不会去"这两句中国话有什么区别,每人一听就了解。*"我当时了解他会来,结果他没来"是个病句,需要改成"我当时觉得他会来,结果他没来"之类。
大致可以说,"觉得"承认自己可能是错的而"了解"却没这份保留。所以不少人〔比如爱耶尔〕觉得,了解和觉得有什么区别是心理上确定程度不同。的确,谦虚或圆滑的人多说"我觉得",自信或狂妄的人多说"我了解",但"觉得"和"了解"之所以能反映心理上的差异,原在于两者在语法上有别。大家,或哲学,一直第一关心语法。
无论有人了解没人了解,所知都已经放在那里了,它是公共的,唯一的东西。你了解它是什么样子,我所了解的也就是那个样子,不然就有一个人其实不知。怎么看是持有怎么看的人,他觉得太阳系有六个行星,这只不过他的怎么看,只在他之中。而所知却不是有所知的人。"做梦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有我们的世界,醒来时,大家只有一个一同世界"(赫拉克利特语)。在"了解"这个场域中,所知是中心,了解者围绕所知。他的常识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在某种意义上却不是他的。
和"觉得"相应的名词,大概是"怎么看","他觉得你不会去"这话可以改写成"他的怎么看是你不会去",或"根据他的怎么看,你不会去"。"觉得/怎么看"和"了解/常识"有什么区别,希腊人用episteme与δοξα来表述,可以说,这组对偶构成了希腊认识论的主线。
大家有"怎么看"这个名词和"觉得"这个动词对应,然而,大家并没一个和"所了解的事情"相应的名词。大家刚刚用了"常识"这个词。然而,在实质使用方法中,"常识"比"所了解的"狭窄得多。我了解你刚刚咳嗽了一声,了解弟弟昨天到了北京,了解如何熬粥,大家一般不把这类叫作"常识"。大家也可以从"常识分子"这个词看出点苗头,对于上面提到的那些事情,常识分子所了解的并不特别多,大家把他们叫作"常识分子",不是由于他们在一般意义上所了解的事情特别多,而是由于他们的书本常识特别多。"了解"是个平平时常的词,"常识"却一幅登堂入室的模样了。比起"所了解的东西","常识"是一个愈加书面的定义,这个差别并非琐碎无足道的。书面,白纸黑字,比如书面保证、书面道歉,意味着某种更正式的东西,而这恰恰是"常识"和"所了解的东西"的一个要紧不同。顺便提一下,"真理"与"是真的"也有这种不同。"真理"在广义上泛指"真的事情"、"真的怎么看",但在更严格的意义上则指"真的的真理","真理"和"真的怎么看"于是有别。
可为了便捷起见,大家免不了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所有"所了解的东西",我把大家了解的事情称作所知,指最广义的常识。
这种宽狭两义之别不唯汉语特有,英国人不把所有所知称作knowledge,德国人不把所有所知称作Wissenschaft。但在汉语的动词如"了解"和相应的名词如"常识"之间,差别总是更大。一般说来,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差别更大。换言之,"常识"、knowledge、Wissenschaft几者之间并不是完全对应。
常识定义的广义和狭义不是任意给予的。大家所了解的,广义上都是"常识",都与怎么看相对而言。Episteme在希腊文里,刚开始也在这种宽泛的意义上用。然而,在进一步的考虑中,大家发现一般以为大家所了解的东西其实非常可能是些怎么看而已,只有某些所知可以通过严格的检验,真的符合"了解"的语法,才是真的的所知即常识。希腊人用episteme来标识这种"真的的所知",大家译作"常识"或"科学",甚至干脆译作"真理"。梁启超的科学概念。这个词就被用来标识那些不会错的所知,真的的所知。当然并没为"所知"提供新的属性。
常识定义本来是通过对平时用语"了解"加以深入检讨逐步打造起来的,但一旦打造起了权威的常识定义或科学定义,就不可防止地造就"科学常识"和普通人的平时所知之间有什么区别。否定这类是常识,把它们叫作"建议"等等。在对古典主义作抗议的时期,大家提出了了解如何作(knowhow)和了解状况怎么样(knowthat)两个对偶范畴,多多少少重新开始看重这种所知。当然,这种区别还有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之别,这是希腊认识论刚开始就看重有什么区别,并且把重心给予了后者。
附注一,"了解p"蕴含"p是真的"。然而大家有"就我所知"如此的说法,好像对结论不敢一定。但仔细考察这个说法就会知道,"就我所知"表示我所了解的状况可能是片面的,可能是过时的,因此根据这类所知得出的结论或许是错的,但我了解的状况却仍然是真实的。
附注二,常识系统的增长使得无人可以学会现代常识体系的就算一小部分,无人能成为古时候意义上的饱学之士。常识分子是一些专家。专家的产生正与一般劳动分工中无人学会自己商品的全过程这种分化相对应。
附注三,δοξα后来常常译作Meinung、opinion,汉语译成"建议",于是容易见到"常识和建议"、"真理和建议"(Wahrheit和Meinung,truth和opinion)如此的提法。然而"真理与建议"对举颇叫人困惑,我是从中文翻译开始读西方哲学的,那时对"真理与建议"对举颇为困惑:"他觉得你不会去"这话也可以说成"他的怎么看是你不会去"或"根据他的怎么看你不会去",却不可说成"根据他的建议你不会去"。在我看来,episteme和δοξα的对举显然应当译作"常识和怎么看"。
附注四,近代哲学,尤其是现代哲学,还提出一对定义,knowing/believing或knowledge/belief,汉语一般译作"常识和信念"或"常识和信仰"。belief译作"信念",总是太重,译作"信仰"就更重了。特别是动词tobelieve,一般宜译作"觉得"。我将专辟一节讨论了解、理解和相信。
自以为了解与真知
上一节讨论了"觉得/怎么看"和"了解/所知"在语法上有什么区别:"错误的怎么看"是个常用词组,"错误的常识"则是个矛盾用语,我的怎么看绝不会错是一个实质命题,我的常识绝不会错是一个剖析命题。一度被当作常识的,后来发现是错的,大家就不再说"当时大家了解",而要改成"那时大家还以为"。大家不说*"我当年(曾)了解……(狮子不吃腐肉)",就像大家不说*"事实曾是……"。就是说,结果表明我当时只不过自以为了解而不是真的了解,表明我其实并不了解。固然,大家也有"大家当时了解"这个说法,这话大致是说:"大家当时就了解,目前当然还了解",而不会是说"大家当时了解是如此的,而今天大家了解不是如此"。
澄清了"了解"的语法或许不无益处,但这对事实上如何区别常识和怎么看却好像并无大补。实质问题仍然是:大家什么时间真了解,什么时间只是自以为了解?大家稀里糊涂,常把道听途说的、想当然的,说成是他"了解",把无根的观念当成"常识",即便正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仍然是些怎么看,只不过碰巧正确罢了。
如何从大家轻率地认作"所知"的东西里挑出真的的常识?什么是真的的常识,什么只不过冒充常识的怎么看?一度被当作常识的,后来发现是些愚蠢的错误,这样的情况大家了解得太多了。假如在一件事上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就保不住在另一件事上也出现这样的情况,推而广之,是否会所有说"了解"的,其实都只不过自以为了解,其实没其他人了解什么事情,或最多只了解一事:"我唯一了解的事情是我一无所知"〔苏格拉底语〕。
听起来,这种多米诺式的思维方法太简单了。但真要提出一个或一套标准来区别常识和怎么看,区别大家什么时间真了解什么时间只是自以为了解,殊非易事。而这项没完没了的工作,就是"认识论"。。
常识和怎么看有什么区别,episteme与δοξα有什么区别,不等同于正确和谬误有什么区别,由于有错误的怎么看也有正确的怎么看。认识论的目的不在于区别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是不对的,而在于找到一个或一套标准来区别什么是势必正确不可能错误的东西,什么是可能正确可能错误的东西。认识论,或哲学整体,都是二阶的。这一点,从怀疑论者的反面眼光来讲就愈加了解:"即便有哪个碰巧说出了完满的真理,他也不会了解。但每一个人都可以有他一个人的怎么看。"〔克塞诺芬斯语〕或许大家最好能有方法直接决定大家自以为了解的事情中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对的,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假如大家事先就能决定这一点,大家就不会把那些错的当作自己了解的事情。
然而,大家有没方法把无论怎么样不会错的所知和以后大概发现其为错的所知区别开来?与此相应,episteme不是泛指正确的东西,而是指势必正确的所知。〔绝对正确不会错的东西,势必和绝对的关系,显然,谈到常识,势必是更好的定义,换言之,绝对正确是由逻辑势必来的〕
认识论是从柏拉图开始的。柏拉图先前大致觉得,episteme就是带有account带有logos的真δοξα。〔justifiedtruebelief,truebeliefplusanaccountorlogos。〕episteme不止是正确的,而且还讲得出它为何正确,不只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我赞成安乐死。为何?不为何,我就感觉安乐死是对的。这是δοξα,停留在δοξα上。这和大家一般所说的教条主义相去非常远,但也有点共通处,那就是封闭了进一步对话的可能性。我就爱吃白菜,就恨刷牙,就信法轮功,就感觉欧几里德第五公理不像条公理,你还跟我讨论什么?另一种作法与之相反。你赞成安乐死。为何?由于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生理上的延续,而在于可以享受生命。这就从δοξα转向episteme。我不只持有赞成安乐死的怎么看,而且我能为赞成安乐死提供理据。当然,只须你筹备提供理据,你就得允许我追问:生命的意义就是享受生命吗?为别人的幸福承受痛苦就没意义吗?logos就如此展开了。
episteme,或"常识",需要论证。论证为所知之为真提供了保障。怎么看有对错之分,但即便正确的怎么看也不同于常识,由于它没经过论证。摹西在西奈山上听到神喻,传为十诫,作为宗教的启示,十诫不可能是错的,这类宗教的启示或许至高无上,但它不是希腊意义上的常识,由于它没经过论证。
毕达哥拉斯。希腊人之所以格外开心,由于他们相信或了解他们的理论是真的的理论,科学的理论,正当的理论,而不是一些臆测,更不是胡编滥造。这一点上,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是一致的。他们觉得自己是发现了真理,而不是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讲解。虽然亚里士多德在不少问题上倾向于后者。这是由于他对柏拉图哲学的一些疑难题作了反复考虑后所采取的一种立场。
论证如何会有这么大威力呢?由于论证把大家的所知组织起来了,只有组织起来的,才是常识。系统常识有一种优势,即它的扩张速度很之快。常识的优越性突出地源自它的系统性:系统的认识,有组织的常识。感性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理性通盘计算出来了。理性常识的系统性使得既有些常识可以互相推演,常识以几何级数增长。常识体系规模越大,首要条件的比重越小。大家仅需少量原理和少量首要条件即可获得无穷之多的常识。就像大家仅需一些有限的语词就能表达说出无穷多的句子。这是间接性最突出的优势。事实上,科学昌明为人类带来了第二个间接性转折。罗素曾为这一事实惊奇。科学是语言之后的又一飞跃。系统的所知。常识,第一需要你在这个方面了解得相当多。比如我没什么化学常识,但在这方面更不是一无所知。但,更要紧的还不是堆积,而是组织。
一个三角形,你可能一眼就看出它三个角相等,这里依靠的是感性,你也可以证明它三个角相等,这是理性认识。依靠某些原理和程序进行论证的能力被称作"理性",常识和怎么看有什么区别因此就是理性和感性有什么区别。并且,常识对怎么看的优越地位也移植为理性对感性的优越地位。
你一抬头看到天上有颗星星,这是稀松平时之事。你什么都没看见,你单凭一些力学公式算出来那儿一定有颗行星,这里有某种让人惊异的东西。你和阿坚相处一年,了解他是个坏人,这没什么新鲜的,但你若能从他的八字推算出他是个坏人,那就让人惊异了。推论的力量,理性的力量,其中有某种神奇的东西。大家凭着理性的力量可以到达感官望尘莫及的所在,一万年之前,一万年之后,遥远的射电源,无穷细微的中微子。这种神奇,已经剖析为不少有关的定义,先天性、常见性、确定性、明确性、永恒性、系统性,等等。所有正方形的对角线都是根号2,根号2是无理数,这类不是通过反复测量确定的,这类不是怎么看、经验。大家凡人能产生感觉增加经验,但这类真理独立于所有经验天然正确,这类常识的真理性不可能从人发源,其真理性的来源是神性的。
附注一,常识不只可以促进常识,而且能揭示错误。大家曾说"我了解"的地方,有时被证明他们只不过自以为了解,大家如何了解自己错了?由于他有了更广更靠谱的常识。只有常识能揭示错误,无知并不可以把"了解"转变为"自以为了解"。因为大家只能依靠于常识揭示错误,大家就只可能一件一件地表明什么事情大家其实并不了解,而不可能表明完全没任何事情是人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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